第7节
??“出价三枚铜板给人,摆明了就是看不上人家嘛,这谢馥真是被高胡子给养刁了,这种贻笑大方的事情也做得出来!” ??李敬修竖着耳朵听完了那边的动静,忍不住走回朱翊钧身边嘀咕。 ??“高胡子”,称的是内阁首辅高拱,只因他下巴下面一把大胡子,总是乱糟糟的,因而得名。 ??朱翊钧听得懂,已经从座上起身。 ??人站起来之后,便能看见他腰间配了一把镶满各色宝石的老银鞘匕首,看那弯月一般的形制,怎么也不像是中原的东西。 ??他眉头已经拢了起来,手里掐着方才第二件一百零八颗的那挂佛珠,目露思索:“给三枚铜板,是抬举了些。” ??“是啊,怎么能给三枚……呃,什么?” ??李敬修自动走到了朱翊钧身边,正附和着他的话,可说到一半,脑子才算是真正地反应了过来。 ??他差点咬断了自己舌头,不敢相信地扭过头,看着这一位皇太子。 ??“我刚刚耳朵背了一下,您刚刚说抬举了些?!” ??朱翊钧知道他是听明白了,只是不敢相信自己说什么罢了。 ??手里那一串佛珠在手里掐了一掐,朱翊钧开口道:“当年你没在京里,宫中有一桩趣事,恐怕你不清楚。” ??“哦?” ??跟这件事有关? ??李敬修跟上了朱翊钧的脚步,朝外面走去。 ??“两年前,高胡子刚被起复,重入内阁。那年中秋,父皇大宴群臣,允他们带家眷,高胡子就带了谢二姑娘。我身边那大伴你该知道吧?”朱翊钧问他。 ??李敬修点点头:“知道,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公公吧?” ??“是他。”朱翊钧继续说下去,“大伴年纪虽不小,可琴棋书画皆是宫中一绝,多少大臣也难以望其项背。当夜父皇便着他作画一幅,挂出来给众位大臣看,人人称道,无不说是吴道子在世。” ??话说到这里,必定有个转折了。 ??李敬修听着,越发凝神起来。 ??果然。 ??“不过,轮到高胡子的时候,这老狐狸指着自家外孙女,便是那谢二姑娘,说,我外孙女也会品画,不如叫她来点评一番。” ??朱翊钧的眉眼间忽然染上点点暖意,想起当年的场面,竟是不由得笑了起来。 ??“谢二姑娘竟然直接从荷包里翻出了一枚铜板,按在桌上,说,给你买糖吃。” ??“……” ??这…… ??这也可以?! ??李敬修像是被人钉在了地上一下,两脚再也不能往前迈动一步。 ??他吞了吞口水。 ??“那冯公公呢?” ??那可是司礼监四大太监之二的秉笔太监,手里握着整个东厂,连掌印太监孟冲都要看他眼色行事。 ??这小丫头片子,无端端用一枚铜板得罪了冯保,岂不要被为难到死? ??岂料,朱翊钧摇了摇头,却没继续说下去了。 ??他抬步迈出花厅,外面的日头已经渐渐斜了,北京城被笼罩在一片脉脉的黄昏里,浮世悠悠。 ??李敬修百思不得其解。 ??难道就是因为冯保得了一枚铜板,今日张离珠得了三枚铜板,就是抬举了? ??而且,张离珠现在跟谢馥杠上了,要相约白芦馆斗画,这一位谢二姑娘又要怎么办? ??他跟上朱翊钧,想要问个究竟,却发现方才这一位皇太子脸上的笑容,已淡得快找不见了。 ??朱翊钧仰头看天边飞着的云霞,但见一行大雁排了个“人”字,远远过去。 ??“走吧,时辰不早,我得回宫了。” ??新得了一串佛珠,回头给母妃,她兴许会高兴一些。 ??朱翊钧背着手,下了台阶,也出了张府。 ??内阁次辅张居正的府邸,在纱帽胡同进里百十来步处,此刻人马车都从里头出来,流水一样。 ??谢馥与葛秀在门口分别,便上了自家小轿。 ??轿夫抬着轿子,经过渐渐冷清下来的北京城各条大街,最后拐到了惜薪胡同,进了侧门,把轿子停在了轿厅里。 ??“到了。” ??轿夫一声喊,立刻就有婆子上来打起轿帘子:“小姐总算回来了,老大人正念叨呢。” ??谢馥从轿子里出来,扶了一把夏铭家媳妇儿的手。 ??“你先去通传外祖父,说我回来了便是。” ??一听见吩咐,夏铭家的赶紧去正屋那边先通传了。 ??谢馥自己却不紧不慢朝里面走。 ??高府里头并不很气派,带着一种小门小户的精致,无法与张大学士府邸相比。 ??只有在过回廊的时候,瞧见那一圈廊檐都刷着红漆,才能感觉得出,这到底是当朝第一重臣的宅邸。 ??谢馥走了也没多久,便瞧见正屋朝外开着的门了。 ??不过高拱并不住在正屋,而是在左次间的书房。 ??谢馥去的时候,听见了一阵轻细的铃铛响。 ??正有一十五六的少女,面带不悦从书房内出来,浅蓝比甲穿在身上,看着小巧玲珑,腕上还悬着一挂银质的小铃铛。 ??她见了谢馥,眼底飞快掠过几分厌恶,也不打招呼,直接越过谢馥,下了台阶。 ??站在原地,谢馥回头看了一眼。 ??这是高妙珍,高拱的孙女。不过其父只是庶出,常年吃喝嫖赌,早掏空了身子,成了个病痨鬼。 ??高拱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素来不喜,见一次打一次,在家中颇没地位,连带着高妙珍这个孙女也没面子。 ??一开始倒也罢了,左右她还是高老大人的孙女,可后来谢馥来了,一切都变了。 ??这高妙珍,总叫谢馥想起谢蓉来。 ??她心里不大喜欢这般小家子气的做派,却也没计较,给高拱请安才是要紧。 ??谢馥走到书房门口,管家高福早早就看见她了,把书房门一开,“吱呀”一声。 ??高福朝着她一弯身:“您里面请。” ??谢馥微微点头示意,这才进了书房。 ??里头高拱早听见了开门的动静,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:“馥儿回来了,那张家的小丫头片子可没为难你吧?” ??声音里是中气十足,说出来的话,也是半点不含糊的偏袒。 ??高拱端坐在太师椅上,满脸的关切。 ??他胡子大把大把垂到胸口,银白的一片。 ??谢馥听了这话,想起张离珠的脸色来,心说这一回你高胡子可算是怪错人了。 ??她恭恭敬敬朝着高拱行了个礼,才开口道:“回禀外祖父,馥儿今日给张家姐姐的画出了价。” ??“恩?” ??高拱一下瞪圆了眼睛。 ??谢馥抬起头来,明亮的眸子仿佛纯善一片,轻咳一声:“三枚铜板。” ??“……” ??高拱愣了一下,然而紧接着就大笑起来。 ??“哈哈哈,好,好,好!” ??那笑声在他胸腔里震荡,差点都要掀飞了房顶。 ??侍立在外面的管家高福淡淡想了想:得,没辙。遇到这不靠谱的爷孙俩,只能算张大学士一家子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! ??☆、第005章 裴承让 ??“这一回,我就要看看他大学士府怎么下台。哈哈哈,三枚铜板,终究还是高了些,回头就那冯保计较起来,也够他们喝一壶的。你这小丫头,心思忒坏啊!” ??高拱越想越乐,脸上笑容简直压不住。 ??谢馥无奈:“馥儿是恰带了三枚铜板罢了,原本也不必如此的。您别说的好像我故意算计一样。” ??“难道不是?” ??高拱眼睛一瞪,看着谢馥。 ??谢馥终于不敢再蹦跶半句。 ??好不容易,高拱笑够了,才对着一摆手:“赶紧坐。” ??谢馥与这一位外祖父先前并未怎么见过,只等到高氏忽然没了,才被接到京城来。 ??她亲眼见着高拱宦海的沉沉浮浮的这五年,倒觉得跟这一位外祖父,比自己亲爹还亲近。 ??爷孙俩早有了默契,高拱一说,谢馥也就顺着墙边放的一把太师椅坐下了。 ??高拱也起身来,直接坐在了茶几对面的椅子上。 ??门开了,丫鬟们奉茶进来,高拱顺手一端,便开始叨咕。 ??“说到底,淮安府闹水患,干他们一家什么事儿。一个半大小姑娘也往里面瞎掺和。就那一点点体己银子,能办什么事儿?”